如何非「自我」地生活
我们通常认为人类的皮肤是我们之于这个世界的分界线,皮肤象征着“自我”的领地边界,通过包裹在皮肤底下的身体,我们与这个世界产生互动,拥抱家人,抚摸爱人,在工作中握手致意等等。然而这种区分是真实的吗?我们真的是潜藏在皮肤之下的人吗?如果是的话,这个所谓的“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1803年,英国科学家约翰道尔顿提出了近代原子论,他认为所有物质实际上都是由无数的基本粒子譬如原子组成,基于现代科学的常识,我们知道人体中有接近60%是由水构成,而水又是由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组成,也就是说,人体尽管表面看上去坚实可靠,在微观层面上来看,我们不过是一大堆的基本粒子以特定的形式组合而成。
这几年大家逐渐了解到,想要抗衰老,有一个非常奏效的方法叫做“抗氧化”。“氧化”是什么呢?这个过程实际上涉及一类叫做“自由基”的分子与原子,它们具有高度活泼的性质,容易攻击其他分子的化学键,从而引发一系列的反应,譬如细胞的损伤或死亡。大家相对容易理解的是,像空气污染、吸烟、食物中的农药残留,都会加速自由基的产生,攻击人体的DNA。事实更加残酷,在机体的日常代谢中,无时无刻不在氧化,这是生命活动的自然结果,无法避免,人类每分每秒都在被这些分子与原子攻击,而我们自己也不过就是一些原子的组合。从微观层面来看,我们自始至终都与环境中的一切基本粒子产生互动,氧化,衰老,破损,生命看起来就像一条连续不断的通向毁灭的河流。
如果人体不断地被这些“自由基”攻击,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衰老变化,上一秒的我已经不再是这一秒的我,下一秒也一样。那么我们就可以回到一开始的那个问题——我们究竟是什么?如果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这个过程中是否有一个所谓的“我”恒久不变地贯穿始终呢?如果想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得问问宗教与哲人的看法。
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是印度教,印度教哲学中有一个主要学派叫做“吠檀多”(Vedanta),它们相信人类的真实本质是一种超越性的“自我”,叫做“阿特曼”,这个自我是与宇宙本源合一,超越物质世界,永垂不朽的;随后的宗教诸如中国的“道教”也有类似的观点,老子认为“道”是宇宙的终极本源和运行规律,生命的意义在于与“道”合一,顺应生命之流,实现“无为而治”;再后来像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则共享一套对于“灵魂”的笃信,认为灵魂在死后也存在着。「阿特曼」也好,「道」也好,「灵魂」也好,它们似乎都支持在人的皮肤和肉体之上,有一种永恒不变的超越性存在,而这个东西不会经由时间褪色。
在所有的宗教里,有一个不走寻常路,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另类的观点——“无我”。它由释迦摩尼佛,于公元前五世纪在菩提树下证悟。佛陀认为,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自我”,甚至万物中的一切都没有“自性”,都是“空”。这似乎非常反直觉,我就站在这里,你可以说我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但是你怎么可以说我是“空”的呢?然而佛教所说的“空”,并非指的是一切都不存在,这里的“空”指的是,万物都没有其内在的固定本质,也因此,在这个基础上一切才有了变化的动态可能。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假设我们都是固定不变的“石头”,那为什么我们还会衰老?会死亡?为何会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变成一个蹒跚老人。[之所以说这个比喻不恰当是因为事实上石头也在变化,从微观层面上它也不停地在与环境相互作用,例如风化、沉积、熔融等]。佛陀认为,正是因为世间万物“无自性”,才使得这一切成为可能。
我不知道你听到这里,会不会仍然感觉困惑,假设我们从概念上接受了“无我”,没有所谓的“灵魂”存在,那我们究竟是如何知道自己仍然是昨天的自己?在佛教著名的典籍《弥兰陀王问经》中,佛教僧人那先比丘和弥兰陀王讨论了“自我”的持续性问题。在古代,人们习惯在上一盏烛灯快要熄灭时,用它的火苗将下一盏烛灯点亮。那先比丘问弥兰陀王“经过整夜的燃烧,到清晨灯火仍在,但这火焰还是原来点燃的那束火吗?”从绝对的意义上来看,夜晚的灯火逐一燃起,但每盏灯的油和器皿都在不断变化,燃烧的是不同的油,火焰在不同的泥灯上燃烧,因此火焰已经与昨日不同;从相对层面来看,火焰又仍然是昨晚点燃的那株火苗,如果没有它的传递,后面的灯也无法亮起,我想应该没有人会说“这个火焰和最开始的火焰完全无关”,这显然是自欺欺人的说法。那既然火焰已经变化了,我们是如何辨别这株火苗的连续性?似乎我们可以说,火焰的身份由因果连续性构成,但更确切地说是因为我们有一种以这种方式描述世界的习惯。也就是说,我们习惯性地将同一因果序列的不同阶段「解读为」相同身份,而不是将那些因果关系较弱的事件序列看作一体,例如我们不会把这盏灯的火与另一户人家的烛火看作是“同一株火”。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对“自我”的认同实际上是因为我们约定俗成地这样辨识自己与他人,这是记忆的作用机制,而这种机制很可能是一种“幻觉”,因为从绝对层面来看,昨天的我已然和今天的我不同,但我们的大脑倾向于把这样的“变化连续体”解读为同一事物。
在佛教看来,世间万物皆无自性。但无自性不代表“不存在”,准确的说,是以“缘起”的形式存在。比如房间中的烛火燃烧需要油、灯芯、氧气和点火源等要素,如果其中任何一个因素缺失,比如没有油或氧气,火焰就无法生成。这种“因缘和合”的本质就是“缘起”。缘起并非不存在,也并非固定存在,而是想说——所有现象都是缘起过程之流的交汇。每一个现象都不是单独存在的实体,而是由无数相互依存的过程构成。在每时每刻的当下,我们不过是生命之河暂时停留的“节点”,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我”贯穿其中。这种不间断的流动变化过程,被佛教称之为“无常”。
听起来多少有点“玄乎”,科学界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让我们回到1900年以前,那时的物理学家们认为世界是确定的、连续的,就像一台精密的钟表,每个齿轮都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转,爱因斯坦所说的“上帝不掷骰子”,正是反应了这种观点。直到1925年,年轻的海森堡在北海的赫尔戈兰岛上提出了一个革命性的想法:在微观世界中,我们无法同时确定一个粒子的位置和动量。例如,当我们想知道一个人具体站在哪里的时候,他的行动速度和动量等信息就无法获取,这是微观世界的基本特性,而非测量技术的限制。
再举个例子,当你用杯子取出一部分河水时,实际上你只是截取了河流流动过程中的一个片段,这片刻的水只是整个河流的一个瞬间表现。然而,河流的本质并不仅仅是你杯子里的那一部分水。河流是一个不断变化的整体过程,由无数水分子组成,随时与周围的环境相互作用,并且永远在流动。你所截取的水,在离开河流的那一刻,就已经停止了流动,失去了河流的活力和流动性。杯中的水已经不再是河流的真正体现,它变成了静止的、有限的东西,无法再反映出河流的动态本质。
1926年,薛定谔提出了他著名的波函数理论,更是彻底颠覆了我们对经典物理世界的理解。在量子世界里,一个粒子在被观测之前可以同时处于多个状态。这就像是说,"我"可以同时存在于多种可能性中,直到与外界发生互动的那一刻,才呈现出某一个特定的状态。1927年9月,科莫湖畔举行了一场纪念伏特逝世百年的物理学会议,在意大利北部的风景里,玻尔发表了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演讲,这个演讲后来被整理成文章发表在1928年的《自然》杂志上。玻尔在演讲中阐述了一个核心论点:并不存在独立于关系之外的物理实在。
更具体的说,过去我们认为每个物体的属性即使忽略了它与其他物体之间的相互作用也可以被确定,但量子物理学表明相互作用是现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任何现象的明确描述都需要包括所有参与互动的物体。物体的属性只有在与其他物体发生相互作用时才会显现,脱离了关系则无法谈论独立属性。
这意味着我们体验的世界并不是与我们对立的、独立的存在,而是我们在与环境的持续互动中共同建构的。鸟类和鲨鱼对我们无法感知的磁场相当敏感,昆虫和许多鸟类能感知紫外线和红外光,因此它们的世界比我们所见的更加多彩。狗的世界反映了它们巨大的嗅觉球体和复杂的鼻腔,对它们来说世界是由气味构成的,而不仅仅是我们眼中的形状和颜色。每一种生物的世界都是一种建构,而不是对已然存在的固定现实的复制。没有一种世界比另一种更具真实性。因此,我们所栖息的世界——就像狗、鸟和蜜蜂的世界一样——不是我们碰巧遇到这个世界,而是我们共同参与并构建了这个世界。
听到这里,你可能会发现,量子力学所揭示的基本特性与佛教的"缘起"思想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回到一开始关于“我”的问题,或许聪明的你已经有了答案,我们的"自我"也是在与世界的持续互动中,在与他人、与环境的互动中才显现出来的。
这对“我”究竟有什么帮助?它意味着什么?我想很多人看到这里都会产生这样的困惑。事实上,这可能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在自然界里,任何生物体,包括我们人类,都是生态系统的一部分,树木依赖阳光、土壤和空气生长,我们的身体依赖食物、空气和水生存。地球上的每一个生命体、每一块石头、每一粒沙尘,其存在和行为都影响着周围的环境和其他事物。比如空气中的氧气、二氧化碳分子不断被植物和动物呼吸交换,海洋蒸发形成云,云又带来降雨,滋养土地。这种持续互动从微观到宏观无处不在。如果外星人能够看到所有的基本元素及其相互作用,它可能会看到一种像巨大网络一样的结构,所有的粒子在这个网络中彼此交织,形成了一个无边界的整体。
相互依存意味着没有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可以脱离整个系统存在。无论是从生态学、社会学的角度,还是从纯粹的物理世界,个体与整体无法分离,分离的观念只存在于头脑的幻象之中。
悲观的看,这似乎意味着我们的种种局限,社会习俗,伦理纲常,性别身份,阶级差距无一不深刻的影响和形塑着我们的人生轨迹,并且充满了不确定和未知,在其中的你既无法操控也无法退出这场宇宙游戏的共创。因此,当我们试图批判某个人的言语或行为时,更重要的是不能脱离构成此刻的所有背景(Context)去孤立的看待当下,这种基于人文关怀的“缘起观”恰恰是“同理心”的真正体现;从积极的角度,就像量子状态在被观测前存在着多种可能性,人生的每一刻也蕴含着无限可能。
生命中的每一个互动都是一个事件,而又经由这些轻盈和短暂的事件编织了我们所共处的现实。我们的每个选择都在更大的关系网络中产生涟漪,而这些涟漪又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回馈给我们。这无疑是令人欣喜的一件事,它使我们相信,我们可以在偌大的宇宙之中发挥主体的能动性,而这带来了希望和改变的可能。
宗教和科学仿佛都在不断地暗示我们万物的相互依存,提醒我们超越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不再把自己看作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实体,而是体认到自身与他人、万物的内在联结。从这种相互依存的实质中,我们自然而然会流露出对他人的善意与关怀,对自然的敬畏与感恩,我想这便是老子所说的“与道合一”、佛陀口中“慈悲”的真正含义所在吧。